坐在書桌前,我的耳機播放著 Cicada 樂團的曲子〈棲居在溪源之上〉,跟隨這一曲溫柔的旋律,彷彿置身回到獨自騎機車往返山林的時光:溫暖的葉隙光撒落臉龐、徐徐涼風輕拂肌膚,感覺生命的每一刻都受到大地女神蓋婭的眷顧。
這首曲是由 Cicada 樂團團長江致潔創作。她親自走訪中央山脈深處,將步行 15 天的感受打包成一串串音符,回到山下再譜出這一首優美動人的音樂。這首曲子和樂團過往同樣以「山」為主題的創作不同,他們將敘事主角轉換成大地,不再以人為主體,試圖採用陰性的視角譜寫旋律。
這樣創作的原因是什麼?而江致潔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與丹大溪源的一場意外相遇
「通常只要在自然發生與我想像中的感受不一樣時,就會帶給我想創作的動力。」
2020 年 10 月,登山縱走經驗尚不豐富的江致潔,受到好友邀請,沒有多想就跟著前往中央山脈南三段。有關「南三段」這條路線,被臺灣岳界公認為「四大障礙之一」,同時也是天數較多、路程較遙遠與艱難的路段,因此不少山友更稱它為「終極縱走路線」。
「那時候的我還很菜,縱走經驗就只有聖稜線,被山友俗稱『長天數縱走入門』的南二段、北三段(能高安東軍)我都還沒去過,但實際去了之後,才知道越級打怪的感覺原來這麼讓人崩潰!」
雖然第一次長天數縱走的經驗讓江致潔感到身心俱疲,但也因為不帶任何期待地出發,讓她意外獲得下一張作品的創作靈感。
「我們走了好幾天才終於抵達丹大溪源營地,記得那時候我問領隊普魯圖:『溪源指的是哪裡?』他告訴我,眼前的整片谷地都是溪源,那時我覺得非常震撼!」江致潔說,當時要出發前,對於「溪的源頭」的理解還很抽象,以為它會是一座邊界清楚的湖泊,殊不知走入山裡後才明白,原來眼前的整片谷地、伏流皆屬於溪源的範疇。「這同時也讓我覺得很迷人,畢竟每次上山遇到很多事情可能都會跟過去經驗重複,但那次在認知到這個概念時,突然帶給我很大的啟發,也因此帶給我想要為此創作的念頭。」
這趟經驗讓江致潔對登山有了不一樣的想像:不再以登頂山頭為目標,而是試圖透過溪流去連結對整片土地的認識與感受。「後來每次爬山看到溪,就會想它是從哪裡開始流?最後會流到哪裡?假如從溪流的角度看待山,那麼山與山之間就會被連結在一起。這樣一來,不單單只是知道這座山頭和那座山頭,而是會讓我好奇它們形成的整個過程。」
相隔一年後,江致潔規劃以 15 天的時間,找來了攝影師王艾如(大寶)偕同三位協作,陪著她重新走訪南三段。
行程地點除了初訪時讓江致潔感到驚艷的丹大溪源,還加入了嘆息灣、童話世界與錐錐谷這三座谷地。「當時想說要用『溪源』串起這趟行程路線,到處詢問並參考很多資料,就決定了嘆息灣與童話世界。後來也參考了張元植他們之前的〈谷地亂走二十八天計畫〉,發現有錐錐谷這樣一個地方,覺得很好奇,就安排一起探訪。」
創作手法上的嘗試和變化
「如果從人的視角,你可能就會說去征服了一座山;如果從陰性的觀點來看,比較像是山允許我們來。」
2019 年,Cicada 樂團完成了《走入有霧的森林》專輯時,江致潔就已經在思考下一張創作專輯的樣子。「在《走入有霧的森林》這張專輯,是全部團員以初學者的角度去走奇萊南華、嘉明湖,然後記錄我們登頂、看日出那種感動的過程。後來我就在想,如果做第二張以山為主題的專輯時沒有給出新的視野,音樂性的部分可能會變得很重複。這件事讓我苦惱很久。」
江致潔分享〈棲居在溪源之上〉時,提到了「以人為主體」以及「以山為主體」的差異。「如果從人的視角,可能會說是征服了一座山;如果從山的視角來看,比較像是山允許我們來。我之所以會用陰性來描述,是想傳達另一種看待山的態度,但陰性和陽性對我來說並不是壁壘分明的,在這裡比較像是處於一種光譜之間的動態關係。」
這似乎也和江致潔就學經驗有關。「因為我以前研究所是念當代藝術評論,加上我又對女性議題感興趣,比如:從女性的身體經驗去探討女性的創作為什麼常會有某些特質?那種特質是什麼?我對這樣的主題很感興趣。在創作現在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突然連結到以前念的東西,例如流體的概念、非單一論述且沒有邊界的,我感覺用溪的源頭去看待山和土地,似乎扣合到我以前喜歡的概念。」
決定好音樂的切入視角,接著考驗她的是要如何將四個不同谷地寫入同一首曲子。「我們主要去的四個谷地:嘆息灣、錐錐谷、丹大溪源與童話世界,我覺得各自有很不一樣的個性。以前一首曲子大多只處理一種情境,但要將四種情境寫成一首曲子時,如何銜接就成為很大的難題。再加上,這也是我第一次寫長度超過 10 分鐘以上的曲子。不管是音樂長度或創作手法,都因為這次的主題設定讓我做了新的嘗試。我大概花了兩週,努力把這四個谷地串連起來,同時又要讓大家可以聽出四種不同的地方。不停地修修改改、與團員不斷討論,最後終於把它給完成了。」
不過,這些音樂創作靈感,是如何從山上帶回到山下的呢?
「很多人以為我會在山上蒐集音樂素材,但其實我在山上不會寫任何音樂,就算是哼唱也不會做,因為這些東西帶回山下後,往往會忘記自己當時在做什麼。」
江致潔補充,以前的她會仰賴照片記錄,但現在更傾向於沉浸當下的狀態,然後靠著隨身照片或小筆記本把這些狀態感受記錄下來。「我在山上只會去思考旋律的象徵意義。比如,聽到溪水聲可能代表取水、或是快要抵達營地,所以會用比較明亮的調性去呈現這種開心的感覺;我們行走時的海拔上升或下降,就會透過旋律中的升記號或降記號來做表示。將這些感覺牢牢記住,下山後對我而言比較實用。因為坐到鋼琴前,我只要記得那個感覺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彈奏出音樂。」
從取材到編曲過程面臨過哪些挑戰?
為了這首創作歌曲,規劃 15 天的時間走訪南三段,在這趟旅程之前,待在山上如此漫長的時間是江致潔從未有過的體驗。
「我的體能其實沒有很好,脊椎側彎很嚴重之外,我的肩膀骨頭也比一般人突出,所以背重物時很容易會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知道自己身體的極限,以及需要被照顧的程度在哪裡,因此這趟行程就只有找攝影師大寶,然後請了三位協作陪著我們一起上山。」
這趟行程最艱困的部分發生在第三天。由於前一天拍攝得晚,團隊就決定提前在巴奈伊克山屋過夜,而沒有推進到原先預定的地點:白洋金礦山屋,使第三天必須花費更多時間與體能來追趕行程進度。「第三天是最困難的。我們都因為先前疫情的關係掉了不少體力,狀態沒有以前好。我們抵達秀姑巒山時將近下午三點,離開時開始下起雨來,直到晚上八點才終於抵達馬博山屋。」
天氣與隊員狀況影響了第三天的團隊士氣,大家開始討論隔天是否停駐休息一天,但江致潔堅決要在隔天預計是好天氣的時候繼續推進行程,把後面的陰雨天氣留在嘆息灣當作休息日。「登山結合拍攝比想像中還艱鉅,尤其當自己變成統籌者的時候,要決定哪些地點要做拍攝、停留多久,會讓我感到很有壓力。雖然我們的人數不多,但畢竟是縱走行程,時間壓力跟路程都必須同時做考量,因此實行起來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由於這趟行程,Cicada 團員中只有江致潔前往,回到山下後,她負責寫好其他樂器的樂譜,然後藉由溝通向夥伴傳達她想要的「感覺」。
「由於 Cicada 是純演奏曲,比較不是旋律出來再做編曲,而是直接就這些樂器作曲,所以負責創作的人會寫好每個樂器的旋律,再透過練團修改出最後的定案。因此這趟下山後,我先試著把影像剪輯出來,然後跟團員介紹每個地點的樣貌,解釋每個畫面想要呈現出什麼樣的意涵與聲音。」
Cicada 因為團員各自人生規劃,如今團員縮小成三人之後,會不會對創作產生影響?「現在就是以鋼琴、大提琴跟小提琴為主要樂器,然後在創作不同的音樂時,就可以視需求加入不同的樂器。」如今團員人數雖然減少,但江致潔認為,創作本身並不因此而受限,創作形式反而更具彈性,能夠發揮的空間也變得更加自由。
後記
在約訪結束後,江致潔和我分享她今年報名了溪降課程,想去體驗待在峽谷中的感覺。「我本來就對溪有關的事情有很大興趣,溯溪或溪降都會想要嘗試看看。我不知道過程中會出現什麼,也說不準會不會因此產生創作靈感。」
在〈棲居在溪源之上〉這張作品,我們跟隨著溪流抵達了孕育生命的源頭,而未來,或許會再隨著 Cicada 的動人旋律,抵達臺灣這塊土地上深邃、迷人的遠方。
撰文/吳柏樺
責任編輯/OT編輯部
行程攝影/沈泓煬
圖片來源/Cicada、江致潔、一路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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