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過去幾乎代表著新聞傳遞的唯一途徑，甚至是被社會賦予具監督能力的第四權，然而，在這個人人能發言討論、單一個體就有監督能力、資訊傳遞也早已去中心化的時代，我們早就不缺一個單方向傳遞新聞的權威媒體，而過去存在的主流新聞平台，幾乎為了生存而進一步失去公信力，應該記錄事實的記者如過街汪汪一般忙碌而狼狽。身為一個想做好山岳報導的我們，該怎麼做？
當事實從彼端傳回……
那天晚上約莫10點，我們戴著頭燈從鯨魚頭上垂降回地面，張元植的攀登意外死訊像雪片一樣飛進手機訊息，我回了朋友的電話，初步確認了這條未明瞭的事件，即使不願相信，但這仍在短短30分鐘的確認後變成一件事實。（備註／鯨魚頭：是龍洞天然攀岩場一顆懸掛離地面十層樓高的奇岩）
一個晚上已經胡思亂想了許多，心情相當煩躁幾乎沒睡著，隔天清晨從法國當地媒體得知了關於意外事件的一些很簡單「事實」，僅僅關於：1.地點與環境、2.時間、3.國籍、4.一生一死。
然後就是一篇篇應該最有公信力的台灣主流媒體新聞，經過粗糙翻譯再製、加上吸睛標題與對於已知事實的形容詞後，爭相成為搜尋引擎上輸入關鍵字後的第一排。簡單事實被曲解成了幾乎相反對立的意義、死者照片被誤植為生者的畫面……幾乎有超過一半的內容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像極了朝一群錦鯉撒上飼料後爭相競食的畫面，只是他們爭搶的是名為流量的餌料。身為攀登者與記者，甚至是曾經元植的學生與攀登夥伴身份，我飄過幾句他常掛在嘴上招呼直系親屬的髒話後想著：「做一篇高山攀登有關的報導，如果你們都不行，那我們來吧。」
這是一件悲劇，一位成長在沒有冒險文化的社會中卻富有想像力與勇氣的探索者發生死亡意外，事件中的事實太有教育意義、太有價值，幾乎讓我在暫時擦乾眼角後即刻行動，天還沒亮我就聯繫了還遠在Chamonix在同一支隊伍的朋友，希望他們一切都好，也希望關於事實能有所收穫。
當頭棒喝
得到回覆了，他們正在等待張元植的家屬前往，並一切先以當事人的想法為主，其他都不重要，朋友的反應冷靜地出乎意料。
為了讓事實明瞭我甚至又問了一次，後來我才知道幾乎在提問的同時，朋友用了不知道多大的勇氣出發，回到了元植與同伴前一晚露宿處，把留在那裡的記憶與裝備帶回來，用望遠鏡觀察事發的地點並用相機記錄下來，他們準備整理好一個真正的事實，待合適的時間再公之於眾。我覺得像是狠狠被打了一拳，幾個小時前為了追循自以為的事實，只能盡量忘掉了情緒與應該作為朋友的身份，急著想做一篇好報導，而當初停刊，幾乎就是因為對這種沒有人性的厭惡與懷疑，當頭棒喝。回到冰雪之中尋找痕跡的他們，才是真正的記者。
一切事實總會明朗、之後趨於平淡、我可能可以把事實做成大家都看得懂的報導、一篇甚至會在過後被大多數人忘記的報導，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不是，在他們的想法之前，一切都微不足道。如果有需要，也許永遠沒必要把這個訊息對外發佈出去，做一位記者之前，還是先做個真誠溫暖的人吧。
循他身後……寧缺勿躁
我們這個小到不行的網路山岳媒體，幾乎停刊了半年，我們幾乎都有了其他的工作。
這裡的初衷在打造一個有深度有廣度的戶外運動媒體，也很幸運有機會完成過幾篇小有影響力的報導。後來希望擴大而陷入流量之爭，我們曾想要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大平台，這樣的品牌定位也讓OurTrails面臨和主流媒體一樣的窘境，流量與影響力被比我們更小的自媒體瓜分，實際上因為想做大而產出的內容，也自知還遠不及許多單人經營的社群粉專，最後像個不太真誠想要裝成大人的小孩，我們幾乎做不出什麼好的內容了，所以龜縮起來，也算是好好休息了一段時間。
雖然總是抱怨那些還霸佔著搜尋引擎前五篇的主流媒體，也極不認同這些可以肆意胡說八道的高流量報導，但想想我們也曾因為想即時推出有教育意義的山難報導，竟疏於查證而寫過錯誤的內容。所有想保持巨大規模的媒體都臨著時代的考驗，拚得狗血淋頭，這些新聞平台的記者朋友扛著壓力，每天要生產5篇以上的內容才能跟得上流量時代的倉鼠轉輪，我很幸運從來沒有踏入過那樣的執業環境而偏安一隅，而我也更欽佩那些待在主流媒體中仍能保持態度的記者們，他們會在很長的時間內仍扮演著世界上最重要的資訊傳遞者。
而我也終於意識到一個小而真的山岳報導者所擁有的價值，就是作為這個專業的獨立性，OurTrails將要復刊了，這裡的報導內容會比以往更有人味兒，而為了做更好的內容，我們會擁有新的面對流量的態度，因應的會是沒有那麼高的內容發佈頻率、和小而足夠的商業模式與合作。過去各種當頭棒喝之後，我想寧缺勿躁會是我們能長久經營下去的核心理念。
我們會循他之後……繼續在群山中蒐集故事、在古道上追循歷史、在北壁上記錄傳奇。
撰文／王一訢
責任編輯／OT 編輯部
